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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，盛羽堂督促著賀念清去房間午睡休息，待她睡著後，他才命人叫他約見的人帶到了書房。
來人竟是大和商會會長森田的秘書中村。
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登門了，軟硬兼施，無非就是想讓盛羽堂交出化肥廠的控制權。
“中村先生，不得不說，您是很會拿捏我的軟肋的，我太太確實是我最珍視的人，但這也並不能代表，為了她，我就可以出賣自己的節操和靈魂，我這麽做只會讓她覺得羞恥，讓她覺得我是個不值得她去愛的人。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，還是省省力氣吧。”
“盛先生，這些話上次你已經和我講過了，你也和其他來勸你的人講過很多次，我們都了解了。我也聽說，您太太巾幗不讓須眉，曾經擊斃過好幾個馬匪，連鼎鼎大名的華哥都能被她擺平，想必也一定不會受我們的威脅。但你能保證可以保護她一輩子嗎，畢竟，未來將要發生的事，誰都說不好。”
“夠了，你不要再說了，只要我盛羽堂還有一口氣在，就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。”盛羽堂打斷了對方的話。
“所以說，我們並沒有必要把事情做絕，都給彼此留一些餘地，你只要登報聲明一下你的立場，表個態，甚至都不需要你親自出面做什麽，連登報的稿子，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。話又說回來，你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，森田會長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，上次他親自過來勸你，你都和他大吵一架，他已經很不高興了。”
“還有，你應該也知道，你的老丈人都已經棄暗投明，馬上就要在豐城出任商會會長，與我們合作了，你還堅持什麽，不如早點點頭答應，要不然到時候等我們的人動手，雙方可就都鬧的不愉快了。”
對方的語氣很明顯開始變得不耐煩，甚至有些威脅的意味。
“那就煩請你回去轉告森田，我盛羽堂這輩子絕對不會做出出賣自己同胞和祖國的事情。你們的那些手段我都了解，我也勸你出門小心點，畢竟子彈不長眼睛。”
……
賀念清被爭吵聲給吵醒了，她翻身下床想要去看個究竟，爭吵聲卻停止了，一陣腳步聲從門口傳來，一直到樓下。
她站在窗前，將白色的紗簾拉開一條縫，看著盛羽堂將一個穿深灰色西裝的男人送上了車，然後獨自一人站在門口的草坪上抽煙。
賀念清轉身打開房門，朝站在走廊盡頭的夏荷招了招手。
“太太，有什麽吩咐？”
“今天來的客人是什麽人？”
“這個我也不太清楚，是先生帶他到樓上書房的，他還叮囑我們不要過去打擾，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。”
賀念清心裏總覺得這事情不簡單，但又實在想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勁。
“這些天有人打電話來找過我嗎？”
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生意上的事，渾渾噩噩了這麽些天，她也該振作起來了，日子總歸還是要過下去，她不相信父親真的會那麽狠心，不再見她。總歸還是會有機會見面的吧，賀念清在心裏這樣安慰著自己。
她主要還是怕盛羽堂把那些找她的電話都給攔下來，初衷是好的，但不管怎麽說，這樣會耽誤工作。
“沒有。”夏荷搖了搖頭，“不過，最近找先生的電話倒是蠻多的，家裏的來客也不少。”
“是嗎？”賀念清眉頭微皺，看來盛羽堂是真的有事瞞著她。
“可我怎麽沒見到家裏來客。”
這些天盛羽堂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，賀念清並沒有見他和客人見過面。
“先生說怕影響你休息，所以會客大多是安排在你午睡的時間。”
“差不多都是安排在你午睡的時候匆匆見上一面的。”
“都是哪些人，有以前就來過的嗎，全都是在書房見面的？”
“有些是來過的，有幾個潛州商會的會員，都是來過的，我見過，所以印象比較深，還有些不認識。”
夏荷努力回想了一下，“大部分人都是在小花園裏見面的，先生都沒讓他們進來，說是怕打擾到你。今天這位不知道什麽身份，倒是被請進了書房。”
正說著，樓梯口傳來了腳步聲，賀念清知道是盛羽堂上來了，急忙說道，“你先去廚房看看今天的燕窩燉好了沒有，好了就端上來吧。”
話音未落，盛羽堂就上到了二樓。
“今天怎麽才睡沒一會兒就醒了？”盛羽堂見賀念清站在房間門口，不禁問道。
盛羽堂的腳步聲漸近，夏荷低著頭下了樓，走廊裏恢覆了一旁寧靜。
“天天睡，整個人都快睡傻了，明天我想去公司上班了，一定有一大堆事在等著我了。”
賀念清轉身回房，拉開窗簾，明媚的陽光灑在地板上，溫暖而又美好。
“你也該恢覆正常工作了，畢竟才出任商會會長，就請假在家陪我，未免會被人質疑，再這樣下去，我都擔心你是不是要被他們從商會給除名了。”
賀念清這話原本是半開玩笑地說的，卻沒想到盛羽堂的反應倒像是當真的了。
“除名倒是好了，那差事誰願意幹誰去幹。”
“你在說什麽呀，發燒了，還是吃錯藥了，腦袋糊塗了嗎？”
賀念清走過去將手掌伏在他的額頭上，“奇怪，沒發燒呀。”
盛羽堂馬上改口道，“開玩笑的，你出去走走，忙一點也好，這樣我也放心些。”
“有什麽可不放心的，這幾年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，不也都過去了嗎？我相信爸爸不會那麽絕情的，以後天下太平了，我還是會回去的，不管他還認不認我這個女兒，他都是我的爸爸，我當年騙了他，欠他一個道歉。我不奢望他的原諒，只想當面跟他說聲對不起。”
“好，我陪你，以後不管到哪裏，我都陪著你。”
盛羽堂從背後將她擁入懷中，萬千思緒湧上心頭，有些話想要說出口，卻最終還是選擇了沈默。
……
賀念清重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，雖然忙碌，但是卻感覺精神好了許多，果然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，讓自己忙碌起來才是最好的狀態。
本來她已經在收拾桌面上的文件，準備要下班了，秘書卻敲門進來，說有一位李先生想要見她。
賀念清沒印象自己的合作夥伴裏有姓李的，但還是讓秘書把人請了進來。
擡頭一看才恍然大悟，原來竟然是李志飛。
“你怎麽來了，找我有什麽事嗎？”
賀念清讓他到沙發上坐，等秘書端上來熱茶，退了出去。
見李志飛坐下來一直沒講話，賀念清便問道，“上次你落在我家的小提琴，前幾日差人給你送過去了，你應該收到了吧？”
“收到了。”李志飛開口道，“其實，我找你的確有事，只是我怕我講了以後，你會恨我。”
“什麽事，有這麽嚴重，說來聽聽。”
賀念清見他神色凝重，完全沒有往日的灑脫，預感到有些不妙。
“是關於你父親的，其實也跟你和羽堂都有關系。”
李志飛拿起茶杯喝了口茶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。
“你是說我爸爸和我斷絕父女關系這件事嗎？這些日子還好有羽堂一直陪著我，我才能早點振作起來。是不是因為他很長時間沒去化肥廠了，要是你有什麽事需要我幫你轉達給他，就直接告訴我好了。”
“不是這件事，看來你是一點都不知道了。”
“到底怎麽了，你倒是說話啊。”賀念清有點急了，她從未見過李志飛如此吞吞吐吐的樣子。
“你的父親，他投靠了東洋人。”
李志飛的聲音不大，但每一個字都直戳到了賀念清的心裏。
“這不可能，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，我爸爸他手上雖然有些灰色產業，說出去不光彩，但他這個人一向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拎的清的，他痛恨東洋人，痛恨那些侵略者，怎麽可能與他們為伍。”
賀念清不相信，她心目中的父親是絕不可能做出那種事的，他是個有底線的人。
“是真的，消息很準確，他已經秘密回了豐城，並且接受了大和商會的邀請，馬上就要擔任新一任的豐城商會會長，為他們服務了。”
“不，不會的……”賀念清拼命搖頭，雖然她很難接受自己的父親會去做出賣祖國和同胞的事情，但之前他忽然聲明與她斷絕父女關系的事情，好像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。
當真是為了所謂的名利前程，連她這個女兒都不要了嗎？
回想起當年還在豐城的時候，賀五爺就用盡一切手段想要坐上商會會長的位子，後來他終於如願以償，但戰爭又打破了他預定好的人生軌跡，不得不將大部分產業轉移到戰火尚未波及到的地方。
其中的顛沛流離和艱辛困苦，賀念清就算沒見到，也能想到。
面對著送上門來的邀請，他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，除了她這個女兒，還有女婿，是會和他站在對立面的，其他人好像也不會影響他的計劃，所以幹脆就斷絕關系。
李志飛見她痛苦的樣子，猶豫著要不要再繼續說下去。
“接下來我的要求可能對你來說有些殘忍，但請你聽完把話講完。”
“你說吧。”賀念清挺直脊背，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，倒不如一次都攤開來說，她還能撐得住。
“其實，這些日子盛羽堂沒有出去工作，是因為他暫時被商會停職了。”
“停職？”
賀念清就知道，盛羽堂不會平白無故地在家裏待那麽多天，尤其是在他剛剛走馬上任的關鍵時刻。
“是，就因為商會得到消息，賀五爺將要為東洋人做事，所以他們懷疑你也很有嫌疑，又怕會影響到商會的聲譽，就讓羽堂暫時停止了手上的工作。”
李志飛的額頭都冒出了冷汗，接下來的話，他要緩緩再說。
“我怎麽會有嫌疑，我當年為了和盛羽堂在一起，從家裏逃了出來，已經整整快兩年時間都沒見過我爸爸了，而且這些事情早就已經在整個商界傳開了，怕是沒有哪個不知道的吧，怎麽現在又開始懷疑我了呢？更何況，如今我們父女已經斷絕關系了，他和我一點幹系都沒有了，怎麽就會懷疑到我頭上呢？”
賀念清越說越激動，整個人都開始微微顫抖。
李志飛見狀忙說道，“你先別激動。”
等賀念清稍稍平覆了一些，李志飛才繼續說道，“其實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狀況。”
“是嗎，還能有比這些更糟糕的？”賀念清苦笑了一下。
“現在商會的意思是，要你和盛羽堂斷絕一切關系。”
“斷絕一切關系？我們是夫妻啊，難道要我們離婚不成？”
賀念清現在在意識到，她自己一個人是多麽的孤苦無依。
“是，你們不僅要離婚，你還要離開潛州……”
李志飛的聲音越來越小，此時的自己仿佛就像一個無情地判官，宣判著一對經歷生死，摯愛著彼此的夫妻，將要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行進。
“對不起，這麽做真的不是我本意，是商會那些人要我這麽做的，我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。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，現在商會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，化肥廠也一樣，羽堂他就是我們的主心骨，他不在，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做，下一步該怎麽部署，整個廠裏現在都死氣沈沈的，而且最近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遲遲不能生產，拿不到滿意的薪水而辭職，再這樣下去，大家都要撐不住了。”
說完，李志飛將自己的臉埋在兩個手掌之中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。
“他們也讓我去勸盛羽堂，我到你家去了幾次，他很怕你知道這件事，會受不了，所以他一個人把所有都給扛下來了，這些天去家裏找他的不止我一個，還有其他的商會成員和廠裏的同僚們，他都是趁著你午睡的時候才會和我們見面，而且他也很明確的拒絕，表示不會和你分開。”
李志飛擡起頭，繼續說道。
許久，辦公室裏靜得有些嚇人，只有墻上的掛鐘指針還在滴滴答答地響著，原來時間並沒有靜止。
“好了，你要說的，我都已經知道了，你也可以回去了吧。”
賀念清終於站起身來說道。
她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波動，李志飛卻在心裏有些隱隱地擔憂。
“抱歉，我不是要勸你和盛羽堂真的分開，但如今你已然是在風口浪尖上了，倒不如離開潛州，出去避避風頭。”
“我知道了，你先回去吧，時候不早了，我也該回家了，不然羽堂他要擔心了。”
說罷，賀念清徑直走向門口。
李志飛自知多說無益，便道了聲再見，而後匆匆離開。
……
“大小姐，你還好吧？”
祝梓堯從後視鏡裏看到賀念清蒼白的臉色，有些擔憂地問道。
“我沒事，可能有些累了，回家吧。”
賀念清像是被抽走了渾身力氣，將頭靠在座椅靠背上閉目養神。
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，忽然覺得車子在猛然加速。
“怎麽了？”賀念清一下子驚醒過來，問道。
祝梓堯看了看後視鏡，說道，“後面有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一直在跟著我們，早上我送你來上班的時候就註意到了，當時不太確定以為自己是多疑了，剛才我在樓下等你的時候，又看到這輛車，就停在離公司不遠的巷子口，我車子已啟動，就跟上來了。我要把它給甩掉。”
“所以看樣子，你也應該早就知道永城那邊發生什麽了？”
賀念清擡眼看向後視鏡，兩個人的目光對視的那一刻，祝梓堯慌忙閃躲，他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他。
“你不說話我也知道答案了。為什麽連你也瞞著我，你到底是哪一頭的？”
“對不起，大小姐，我也是沒有辦法。”祝梓堯絲毫不敢分神，以最快的車速穿梭在街道，後面的吉普車還是跟得很緊。
賀念清喃喃自語道，“你們每個人好像都有迫不得己的理由，只有我一個人被你們蒙在鼓裏，卻還什麽都不能做不能說。”
“大小姐，我不是那個意思。”祝梓堯想要解釋，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“罷了，不要開那麽快了，那車上的人要是真想要做點什麽，就不會一直跟到現在了，肯定一早就動手了。估摸著是被派來監視我的，畢竟我現在可是他們的重點懷疑對象。”
“是。”祝梓堯降低了車速，後面的吉普車也跟著降低車速，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。
“我表哥現在在哪兒？”賀念清沈聲問道。
這些日子，賀念清用盡所有辦法都聯系不上他，很明顯，徐兆源是在故意躲著她。
“這個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祝梓堯，你知道你每次說謊的時候都結結巴巴的很明顯嗎？”
賀念清反問道，“你難道忘了當初我表哥是怎麽和你交代的，讓你留在我身邊保護我的嗎？”
“我沒忘。”
“很好，那就幫我聯系他，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。”
……
“太太，您回來啦。”
夏荷見賀念清從車上下來，急忙打開門，拿出拖鞋擺在她腳下。
“先生回來了嗎？”
她見客廳裏空無一人，便開口問道。
“剛剛來了客人，盛先生在書房會客呢。”
“我去樓上先休息一會兒，等他會客結束再開飯。”
說著，賀念清便擡腳朝樓上走去。
路過書房門口，她刻意放慢了腳步。
裏面傳來了盛羽堂的聲音，“我的太太她是為了和我在一起才從家裏逃出來的，整整兩年時間她都沒有再回家，又談何內外勾結呢，你們是可以懷疑，但是她是和我朝夕相處的愛人，任何人都沒有我更了解她，她是全心全意支持我的事業的，去年年底她還千方百計籌款為飛行大隊捐獻了一架飛機，難道她做的還不夠多嗎，還不足以證明她是不會背叛這個國家的嗎？”
“盛先生，你說的這些我們都了解了，但是你要知道，現在敵人滲透的有多厲害，他們的情報工作做的有多隱蔽，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和整個商會，甚至是整個潛州的安全考慮。本來根據相關部門的規定，盛太太是要被帶走接受審查的……”
“我是絕不會同意你們把她帶走的。誰不知道調查科的厲害，好好的一個人進去，把那些狠毒齷齪的手段都用上，只怕是她就沒命再出來了。”盛羽堂打斷了對方的話。
“你先別激動，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，你只要離了婚，和她斷絕關系，並且讓她離開潛州，就什麽事都沒有了。眼下戰事緊張，人心惶惶，商會急需有人出來主持大局，穩定局面，所以我們這邊不能沒有你。不過，話又說回來，幾位商界元老因為這件事情已經很不高興了，上次於老先生親自過來勸你，你都讓他碰了個軟釘子，這讓他很沒面子，要不是看在他和盛家這麽多年的關系的份兒上，只怕你早就被商會給除名了。不僅如此，你要還是不能認清形勢，與她劃清界限的話，只怕最後你也逃不脫幹系。”
“那就煩請你回去轉告於老先生和各位大佬，這婚我是絕不會離，我盛羽堂從不是那種為了前程而背信棄義之人，賀念清她是為了我才與父親決裂，如今賀五爺已經公開與她斷絕父女關系了，我不可能再棄她而去。如果這件事真的沒有回旋的餘地，那我將自請離開商會，哪怕是什麽都不要了，我也要與賀念清一起離開潛州。”
盛羽堂的語氣堅定而決絕，像是早已下定決心一般。
“盛羽堂啊盛羽堂，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糊塗，為了一個女人，你至於嗎？”
“她是一個女人，但她同時也是我的妻子，我的愛人，如果我沒有遇見當年的她，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我。”
賀念清輕輕後退，回了自己的房間，後面的談話內容是什麽，她已經不在意，她已經知道了盛羽堂的心意，這便足夠了。
盛羽堂將來客送上了車，回到書房時，卻見賀念清正坐在他的書桌前。
“我剛剛看你的車子停在院子裏，就知道是你回來了，怎麽在這兒，我們下去吃飯吧，一定餓了吧？”
“我還不餓，能坐下來陪我聊聊天嗎？”
“好。”
盛羽堂從旁邊拉了把椅子，在她身旁坐下，順勢拉過她的手，輕輕摩挲著。
“今天上班累不累？”
賀念清沒有回答，而是把手抽出來，拿起桌上的一張紙，舉到他面前，“盛羽堂，你這是什麽意思？”
盛羽堂一驚，是他自己大意了，才寫了一半的辭職信，沒有收好，就這麽晾在桌上。
“念清，你先把它給我，你聽我說。”
“嘶啦”一聲，賀念清將信紙撕成兩半。
“你幹什麽？”盛羽堂想要制止，已經來不及。
“為什麽要這麽做，我們不是說好的嗎，不管遇到什麽事情，都要共同分擔，你什麽都不跟我講，所有人都知道了，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，像個傻子一樣，盛羽堂，你不該這樣，你這麽做，我很傷心。”
“你怎麽會知道？”盛羽堂自認為隱瞞的很好，至少家裏的傭人一個都不知道，賀念清平時又接觸不到太多人。
“李志飛今天來找過我，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，他也是被逼無奈，你不要怪他。”
賀念清指了指桌上被撕成兩截的信紙，繼續說道，“為什麽要決定離開商會，連化肥廠也不要了？”
“他們要我二選一，我不能放棄你，所以只有選擇放棄事業。”
盛羽堂攥緊拳頭，他不敢去看賀念清的臉，害怕看到她對他失望的神情。
“是不是我離開，你就不用那麽痛苦的做出選擇了。”
在回來的路上，賀念清的心裏已經預想過很多次，以為自己能夠很灑脫的說出這句話，可真的當她說出口的時候，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和哽咽。
“我怎麽能讓你離開，這個時候，我不會讓你走的，你孤身一人，外面世道又那麽亂，你能去哪兒？”
盛羽堂緊緊地攥住賀念清的手，仿佛這一刻松開了，她就真的不在了。
“我已經在聯系我表哥了，他會幫我安排好一切的，至於去哪兒……我想大概會去到一個遠離戰火的地方吧，但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，也不要和我聯系，你只管好好地去做你想要做的事，早點把敵人打敗，這樣，你就可以早一天接我回家。”
以為自己不會傷心難過，安慰自己這一切都只是權宜之計，可賀念清還是在說出這些話時，流下了眼淚。
“好了，不哭了，別說這些傻話了，你哪兒也不去，就在家裏。”
盛羽堂心疼地將她攬在懷中，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，安撫道。
“盛羽堂，從我們認識開始，我就知道你有你的理想和事業，為了這些，我也做出過很多妥協和退讓，這麽多年，我也會累，我也會厭倦這樣的日子。這一次，換你遷就我吧，放手一次，就讓我走吧，你以前不是常說要我先去海外生活，你再去找我嗎，是我一直沒有答應，不想離開你，現在我答應你了。”
在回來的路上，賀念清便想好了該怎麽樣對他講。
盛羽堂沈默許久，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，現在的情況十分覆雜，賀念清只怕是不會那麽輕易就能走掉。
“真的要走嗎？”
盛羽堂收緊懷抱，聽她這樣講，像是已經下定了決心。
賀念清推開他的懷抱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，展開在桌上。
“這是我剛剛寫好的離婚協議，上面已經簽過字了，你也簽了吧，回頭再登個報，也就好像上面交差了。”
盛羽堂看都沒看，將那張紙撕得粉碎，“不可能，我做不到。”
賀念清雙手捧著他的臉，讓他轉過頭來看著自己。
“我知道，一直以來，不管做什麽，你都會寵著，依著我。這一次，或許是最後一次，請你答應我一次，放我走，好嗎？”
“不……太危險了，我不能讓你一個人。”盛羽堂搖了搖頭，又再次將她緊緊擁在懷裏。
賀念清看著他，一字一句地說道，“我不怕的，不管前面有什麽等著我，我都不怕，我可以保護好我自己，等你回來的。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做你想做的事，不用管我。難道你忘了嗎，我槍法很準的，也會些格鬥術，這些年我一直都在訓練，沒有荒廢。”
盛羽堂攥緊拳頭，他不敢去看賀念清的臉，她越是這樣勇敢堅強的樣子，越是讓他心疼，她本不該承受這些。
只因為，她選擇了和他在一起。
“我們只是暫時分開而已，以前不也經常這樣嗎，你一出差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不在家，這次換我不在家，換你在家等我，換你想我念我了。這次我也讓你嘗嘗等人的滋味。”
她說的很輕松，又好像很有道理，其實他們彼此心中都知曉，這次分別，相見可能會遙遙無期。
“不要不讓我知道你在哪好嗎？”
“不行的，那些人沒那麽好騙。”賀念清搖了搖頭，拒絕道。
“等到勝利的那一天，我就告訴你我在哪，然後你來接我回家，好嗎？”
“好。”
這一個字仿佛有千斤重，壓得盛羽堂快要喘不過氣來。
“對不起，是我太沒用了。”
“別這麽說，羽堂，別這麽說自己，你是我的英雄，不管任何時候，不管別人怎麽說你，你始終都是我心中的英雄……”
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裏，吻去她眼角止不住的淚水，他的唇吻過她的額頭，鼻尖，唇峰……像是要將她的輪廓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裏一般。
“答應我一件事好嗎？”盛羽堂道。
“你說。”
“不管去到哪裏，都要好好照顧自己，等我回來。”
“好，我答應你。那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？”
“什麽事？”
“別讓我等太久，保護好自己。”
“我答應你，不會太久的，我心裏可是惦記著，咱們倆還有任務沒完成呢。”
“什麽任務，我怎麽不記得了？”
“你忘了嗎，我們不是商量好了，等過上太平日子了，就要生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兒，漂亮可人，我每天把她捧在手心裏寵著。”
盛羽堂使盡渾身本事想要把賀念清逗笑，賀念清破涕為笑，卻又佯裝生氣，“誰答應過你了，一天到晚沒個正經。”
“那現在就算是答應了唄。”
盛羽堂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。
“今晚，能不能就讓我離開？”
賀念清止住了笑，問道。
盛羽堂內心無比糾結，不想放手，但理智告訴他，如果真的要讓她安全離開的話，還有許多事要去做。
“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？”
他喃喃自語著，不知道這句話該去問誰。
原本是打算他們兩個一起離開的，但眼下形勢變化太快，如果不趕快把賀念清送走，只怕到時候他們都走不掉了。
既然，她原本就不該承受這些，不該被卷入這紛爭的漩渦，那就不如讓她幹幹凈凈的離開。
盛羽堂在心裏這樣說服自己，漸漸松開了懷抱。
賀念清趁他的懷抱松開，便要起身離開，還未走到門口，卻再次被他從身後緊緊抱住。
“念清，別走，我求你，不要走，好不好？”
他後悔了，才剛剛做好的心理建設，在她轉身離開的一剎那，瞬間崩塌。
她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，房間裏只剩下她的哽咽聲。
“念清，我不能沒有你，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，我沒有讓你過上幾天安穩日子，你不是在為我提心吊膽，就是陪我顛沛流離，總歸是我欠你的，可能這輩子都還不完了。”
他的頭埋在她的頸間，聲音嗚咽。
“下輩子吧，下輩子你等我……”
“別說了，又在胡說八道了，誰要你下輩子還了，我就要你這輩子還給我，我要你好好地活著回來，還給我。”
賀念清轉過身去，與他面對面，深深地望向他，千言萬語說不盡，只能化作一個眼神，久久地刻在彼此的記憶深處。
盛羽堂還想做最後的努力，不想她就這樣離開，這樣的告別太匆忙，他好像還有許多話沒對她說。
收緊懷抱，心如刀割，他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可以挽留她的話。
“對不起，念清，對不起。和我在一起的這麽多年，讓了受了那麽多委屈。”
賀念清笑了笑，只能反過來安慰他，“不用自責，我也不怪你。這怎麽能叫委屈？都說了只是暫時分別一段時間而已，我們總會再見的，不是麽？”
“對。”
其實，他們都知道，再見對於他們來講，恐怕已經是一件萬分奢侈的事情了。
如果真的會有再見那一天，大概是來世了吧。
……
“就送到這兒吧，等你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完，就來找我。”
賀念清在院門口停住腳步，望著他的臉，只想再多看一眼，將他的模樣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底。
“當真什麽都不帶走？”
盛羽堂見她只帶走了簡簡單單的一個行李箱。
“帶了，帶了最重要的一件。有它在，就像你還在我身邊一樣。”
賀念清將手指向自己的頸間，那是他送的黑珍珠項鏈。
“那你也留點念想給我好嗎？”
說著，盛羽堂從她的鬢間摘下那只珍珠發卡。
“走吧，天黑了，車子記得開慢點。”
他把鬢邊的碎發別在她的耳後，就像在平常不過的一次分別一樣，看起來稀松平常，聽起來漫不經心。
只有他自己才知道，此刻在怎樣壓抑心底的情緒。
就是這樣一句在平常不過的告別，賀念清卻覺得，自己的心快要碎了。
縱使有萬般不舍，最終他還是放手，讓她離開。
“好。”
最後在他唇邊輕輕印下一吻，賀念清轉身上車，不敢再看他一眼。
盛羽堂站在門口，望著車子消失在巷子口，卻依舊站在門口，遲遲不肯離開。
巷子裏的燈不知道什麽時候滅了，周遭黑洞洞的，像是他的心，塌陷了一塊，形成了無底的深淵，讓他一直下墜，下墜……
他從未像此刻一樣，感嘆命運的不公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，明明一生的時間有那麽長，他卻不能陪她一起走完。
他們的故事明明才剛剛開始啊，為什麽就要這樣匆匆結束？
一想到，他明明答應了她許多事，卻還沒有去做，盛羽堂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，原來真正的心痛，是這樣的感覺。
直到那只珍珠發卡上屬於她的體溫漸漸散去，他才轉身上樓。
賀念清的離開，仿佛一下子抽走了他的所有力氣，帶走了他的靈魂，如今的盛羽堂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，他躺在床上，雙眼無神地盯著屋頂的吊燈，直到眼睛幹澀酸脹，才緩緩地閉了起來。
拳頭收緊，手心裏那只發卡刺痛掌心，仿佛在告訴他，原來他還活著，還會痛。
門外的腳步聲漸近，可他卻連眼皮都不想擡一下，不是賀念清，他誰都不想見。
“羽堂……”
盛羽堂晃晃睜開眼睛，站起身來，對著來人就是一拳。
李志飛一臉錯愕，被打的後退了幾步，撞到墻上。
“你來幹什麽，誰讓你去找她的？”
盛羽堂紅著眼睛，揪起他的衣領，質問道，“她沒了爸爸，又沒了家，她一個人能去哪兒？”
“對不起，羽堂。”李志飛見狀也紅了眼眶，“是賀念清托人找到我，說她已經離開，讓我來看看你，她不放心今晚你一個人。”
“你打我吧，如果心裏能好受的話，你打我，罵我，都可以。”
盛羽堂反而松開手，苦笑道，“打你，罵你？有什麽用，念清就能回來了嗎？”
“你走吧，不用來看我，我沒你想得那麽脆弱，明日一早我就會重回廠裏的。”
“羽堂，要不你還是多休息幾天吧，你現在的狀態不能勉強啊。”
李志飛擔心盛羽堂的狀態硬撐下去身體會吃不消。
“你放心，明日等我回到廠裏，我還是原來那個盛羽堂。現在是屬於我的私人時間，還不允許我有點情緒嗎？”
盛羽堂反問道。
李志飛默默地退出了房間，此刻的他內心無比懊悔，他是不是真的做錯了，賀念清對他那麽好，把他當親人一樣對待，可他卻親手拆散了他們，讓賀念清一個人流離失所，漂泊在外。
等房間裏重新恢覆平靜，盛羽堂才起身撥通了電話。
賀念清雖然是暫時離開了家裏，但是要想她能夠順利離開潛州，他還有許多事要去做。
……
深夜，賀念清離開後的家裏，變得異常冷清，可此刻的書房裏，氣氛卻十分緊張。
“盛先生，聽說你太太已經從家裏離開了？你還好嗎？”
盛羽堂擡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吳義同，冷聲道，“收起你這副假惺惺的面孔吧，做給誰看。你們不是一直在派人監視她嗎，還用聽說？只怕是親眼看到的吧。”
“盛先生，你這樣又是何必呢？”
吳義同笑了笑，“既然你已經想通了，答應了我們的條件，那我也要是提醒你，我們之間的約定，我們會做到的，而你該做的，也要做到。”
“不用你提醒，我要親眼看著她登船，船順利開走，我才會把化肥廠移交給你們，到時候可別忘了，讓中村會長一起過來見證。”
……
三天後
賀念清將手中的報紙小心翼翼地收到手袋裏，今日是她要離開潛州的日子，這幾日她還能在報紙上看到關於盛羽堂的消息，等真的離開了，是不是他們彼此就真的音信全無了？
站在輪船的甲板上，她向下望去，碼頭上擠滿了前來送行的人群，可卻沒有一聲“再見”是說給她聽的。
汽笛聲響起，賀念清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兩年的城市，從初來乍到的不適應，到現在才剛剛有點入鄉隨俗的感覺，可卻又不得不離開。
她在這裏留下了許多美好的時光，卻也經歷了太多悲歡離合，在這裏，她與父親斷絕關系，也是在這裏，她沒有了家，即將獨自漂泊。
或許，這輩子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吧。
最後再看一眼，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城市，不遠處一根燈柱後似乎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賀念清心頭一緊，定睛一看，風吹起那人的衣角，分明是一件藏青色的長袍。
他平日裏一貫是西裝革履，從未穿過長袍馬褂。
怎麽會是他呢？
賀念清心裏很不是滋味，總歸還是帶了些許的期待，想看到他來送別，但同時又擔心他盲目過來，會危及自身安全。
可盛羽堂，你現在又在哪裏呢？
輪船漸行漸遠，直到碼頭上的燈塔消失不見，賀念清才回過神來，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睛。
而此時，燈柱後的盛羽堂才敢從柱子後走出來，默默地說了句，“念清，等我。”
就在昨天，思量再三，盛羽堂還是決定要去碼頭送她。
如果這一次不去送她，那下一次見面，又不知將會是何年何月。
可如今他仍在被監視之下，這件事終究還是要秘密進行。
盛羽堂特意找來一件長衫穿在身上，再戴上一頂寬檐禮帽，想必也不會有人註意到他，畢竟他從未有過如此裝束。
碼頭上的來送行的人比想象中要多，盛羽堂又不敢去人太多的地方，只能躲在一根不起眼的燈柱後面，視線一遍又一遍地掃過人群，卻仍未找到賀念清的身影。
汽笛拉響，眼看著船就要起錨，盛羽堂終於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人兒。
她站在甲板上，似乎也在尋找著什麽。
一陣清風吹起她的裙角，顯得她的身形更加單薄。
盛羽堂一陣心痛，自己的腳就像不受控制一般，向前跨出一步，可下一秒，理智又將他拉回。
他就只能這麽靜靜地看著她，目送她的身影遠去，直到那艘船化作江中的一個小圓點，他才默默轉身離開。
此時的碼頭，人群早已散去，他離去的身影顯得越發孤寂。
念清，請原諒我不能與你面對面告別。
因為我沒辦法對你說出那一句，“再見”。
我說過，答應過你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，但這一次，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再見了。
當晚，賀念清在搖搖晃晃的船艙裏進入夢鄉，她不知道的是，就在此時，江邊升起滾滾濃煙，遮天蔽日，火光映紅了半邊天，悲情而又壯烈。
大火整整燒了一晚，直到那間剛剛完工的化肥廠化為了灰燼。
沒有人知道，那一晚是誰劃開了一根火柴，親手將所有的前塵往事化為烏有，只願那份情意隨流雲飄走，在她身邊長長久久……
正文完 2023.7.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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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，盛羽堂督促著賀念清去房間午睡休息，待她睡著後，他才命人叫他約見的人帶到了書房。
來人竟是大和商會會長森田的秘書中村。
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登門了，軟硬兼施，無非就是想讓盛羽堂交出化肥廠的控制權。
“中村先生，不得不說，您是很會拿捏我的軟肋的，我太太確實是我最珍視的人，但這也並不能代表，為了她，我就可以出賣自己的節操和靈魂，我這麽做只會讓她覺得羞恥，讓她覺得我是個不值得她去愛的人。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，還是省省力氣吧。”
“盛先生，這些話上次你已經和我講過了，你也和其他來勸你的人講過很多次，我們都了解了。我也聽說，您太太巾幗不讓須眉，曾經擊斃過好幾個馬匪，連鼎鼎大名的華哥都能被她擺平，想必也一定不會受我們的威脅。但你能保證可以保護她一輩子嗎，畢竟，未來將要發生的事，誰都說不好。”
“夠了，你不要再說了，只要我盛羽堂還有一口氣在，就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。”盛羽堂打斷了對方的話。
“所以說，我們並沒有必要把事情做絕，都給彼此留一些餘地，你只要登報聲明一下你的立場，表個態，甚至都不需要你親自出面做什麽，連登報的稿子，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。話又說回來，你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，森田會長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，上次他親自過來勸你，你都和他大吵一架，他已經很不高興了。”
“還有，你應該也知道，你的老丈人都已經棄暗投明，馬上就要在豐城出任商會會長，與我們合作了，你還堅持什麽，不如早點點頭答應，要不然到時候等我們的人動手，雙方可就都鬧的不愉快了。”
對方的語氣很明顯開始變得不耐煩，甚至有些威脅的意味。
“那就煩請你回去轉告森田，我盛羽堂這輩子絕對不會做出出賣自己同胞和祖國的事情。你們的那些手段我都了解，我也勸你出門小心點，畢竟子彈不長眼睛。”
……
賀念清被爭吵聲給吵醒了，她翻身下床想要去看個究竟，爭吵聲卻停止了，一陣腳步聲從門口傳來，一直到樓下。
她站在窗前，將白色的紗簾拉開一條縫，看著盛羽堂將一個穿深灰色西裝的男人送上了車，然後獨自一人站在門口的草坪上抽煙。
賀念清轉身打開房門，朝站在走廊盡頭的夏荷招了招手。
“太太，有什麽吩咐？”
“今天來的客人是什麽人？”
“這個我也不太清楚，是先生帶他到樓上書房的，他還叮囑我們不要過去打擾，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。”
賀念清心裏總覺得這事情不簡單，但又實在想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勁。
“這些天有人打電話來找過我嗎？”
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生意上的事，渾渾噩噩了這麽些天，她也該振作起來了，日子總歸還是要過下去，她不相信父親真的會那麽狠心，不再見她。總歸還是會有機會見面的吧，賀念清在心裏這樣安慰著自己。
她主要還是怕盛羽堂把那些找她的電話都給攔下來，初衷是好的，但不管怎麽說，這樣會耽誤工作。
“沒有。”夏荷搖了搖頭，“不過，最近找先生的電話倒是蠻多的，家裏的來客也不少。”
“是嗎？”賀念清眉頭微皺，看來盛羽堂是真的有事瞞著她。
“可我怎麽沒見到家裏來客。”
這些天盛羽堂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，賀念清並沒有見他和客人見過面。
“先生說怕影響你休息，所以會客大多是安排在你午睡的時間。”
“差不多都是安排在你午睡的時候匆匆見上一面的。”
“都是哪些人，有以前就來過的嗎，全都是在書房見面的？”
“有些是來過的，有幾個潛州商會的會員，都是來過的，我見過，所以印象比較深，還有些不認識。”
夏荷努力回想了一下，“大部分人都是在小花園裏見面的，先生都沒讓他們進來，說是怕打擾到你。今天這位不知道什麽身份，倒是被請進了書房。”
正說著，樓梯口傳來了腳步聲，賀念清知道是盛羽堂上來了，急忙說道，“你先去廚房看看今天的燕窩燉好了沒有，好了就端上來吧。”
話音未落，盛羽堂就上到了二樓。
“今天怎麽才睡沒一會兒就醒了？”盛羽堂見賀念清站在房間門口，不禁問道。
盛羽堂的腳步聲漸近，夏荷低著頭下了樓，走廊裏恢覆了一旁寧靜。
“天天睡，整個人都快睡傻了，明天我想去公司上班了，一定有一大堆事在等著我了。”
賀念清轉身回房，拉開窗簾，明媚的陽光灑在地板上，溫暖而又美好。
“你也該恢覆正常工作了，畢竟才出任商會會長，就請假在家陪我，未免會被人質疑，再這樣下去，我都擔心你是不是要被他們從商會給除名了。”
賀念清這話原本是半開玩笑地說的，卻沒想到盛羽堂的反應倒像是當真的了。
“除名倒是好了，那差事誰願意幹誰去幹。”
“你在說什麽呀，發燒了，還是吃錯藥了，腦袋糊塗了嗎？”
賀念清走過去將手掌伏在他的額頭上，“奇怪，沒發燒呀。”
盛羽堂馬上改口道，“開玩笑的，你出去走走，忙一點也好，這樣我也放心些。”
“有什麽可不放心的，這幾年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，不也都過去了嗎？我相信爸爸不會那麽絕情的，以後天下太平了，我還是會回去的，不管他還認不認我這個女兒，他都是我的爸爸，我當年騙了他，欠他一個道歉。我不奢望他的原諒，只想當面跟他說聲對不起。”
“好，我陪你，以後不管到哪裏，我都陪著你。”
盛羽堂從背後將她擁入懷中，萬千思緒湧上心頭，有些話想要說出口，卻最終還是選擇了沈默。
……
賀念清重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，雖然忙碌，但是卻感覺精神好了許多，果然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，讓自己忙碌起來才是最好的狀態。
本來她已經在收拾桌面上的文件，準備要下班了，秘書卻敲門進來，說有一位李先生想要見她。
賀念清沒印象自己的合作夥伴裏有姓李的，但還是讓秘書把人請了進來。
擡頭一看才恍然大悟，原來竟然是李志飛。
“你怎麽來了，找我有什麽事嗎？”
賀念清讓他到沙發上坐，等秘書端上來熱茶，退了出去。
見李志飛坐下來一直沒講話，賀念清便問道，“上次你落在我家的小提琴，前幾日差人給你送過去了，你應該收到了吧？”
“收到了。”李志飛開口道，“其實，我找你的確有事，只是我怕我講了以後，你會恨我。”
“什麽事，有這麽嚴重，說來聽聽。”
賀念清見他神色凝重，完全沒有往日的灑脫，預感到有些不妙。
“是關於你父親的，其實也跟你和羽堂都有關系。”
李志飛拿起茶杯喝了口茶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。
“你是說我爸爸和我斷絕父女關系這件事嗎？這些日子還好有羽堂一直陪著我，我才能早點振作起來。是不是因為他很長時間沒去化肥廠了，要是你有什麽事需要我幫你轉達給他，就直接告訴我好了。”
“不是這件事，看來你是一點都不知道了。”
“到底怎麽了，你倒是說話啊。”賀念清有點急了，她從未見過李志飛如此吞吞吐吐的樣子。
“你的父親，他投靠了東洋人。”
李志飛的聲音不大，但每一個字都直戳到了賀念清的心裏。
“這不可能，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，我爸爸他手上雖然有些灰色產業，說出去不光彩，但他這個人一向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拎的清的，他痛恨東洋人，痛恨那些侵略者，怎麽可能與他們為伍。”
賀念清不相信，她心目中的父親是絕不可能做出那種事的，他是個有底線的人。
“是真的，消息很準確，他已經秘密回了豐城，並且接受了大和商會的邀請，馬上就要擔任新一任的豐城商會會長，為他們服務了。”
“不，不會的……”賀念清拼命搖頭，雖然她很難接受自己的父親會去做出賣祖國和同胞的事情，但之前他忽然聲明與她斷絕父女關系的事情，好像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。
當真是為了所謂的名利前程，連她這個女兒都不要了嗎？
回想起當年還在豐城的時候，賀五爺就用盡一切手段想要坐上商會會長的位子，後來他終於如願以償，但戰爭又打破了他預定好的人生軌跡，不得不將大部分產業轉移到戰火尚未波及到的地方。
其中的顛沛流離和艱辛困苦，賀念清就算沒見到，也能想到。
面對著送上門來的邀請，他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，除了她這個女兒，還有女婿，是會和他站在對立面的，其他人好像也不會影響他的計劃，所以幹脆就斷絕關系。
李志飛見她痛苦的樣子，猶豫著要不要再繼續說下去。
“接下來我的要求可能對你來說有些殘忍，但請你聽完把話講完。”
“你說吧。”賀念清挺直脊背，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，倒不如一次都攤開來說，她還能撐得住。
“其實，這些日子盛羽堂沒有出去工作，是因為他暫時被商會停職了。”
“停職？”
賀念清就知道，盛羽堂不會平白無故地在家裏待那麽多天，尤其是在他剛剛走馬上任的關鍵時刻。
“是，就因為商會得到消息，賀五爺將要為東洋人做事，所以他們懷疑你也很有嫌疑，又怕會影響到商會的聲譽，就讓羽堂暫時停止了手上的工作。”
李志飛的額頭都冒出了冷汗，接下來的話，他要緩緩再說。
“我怎麽會有嫌疑，我當年為了和盛羽堂在一起，從家裏逃了出來，已經整整快兩年時間都沒見過我爸爸了，而且這些事情早就已經在整個商界傳開了，怕是沒有哪個不知道的吧，怎麽現在又開始懷疑我了呢？更何況，如今我們父女已經斷絕關系了，他和我一點幹系都沒有了，怎麽就會懷疑到我頭上呢？”
賀念清越說越激動，整個人都開始微微顫抖。
李志飛見狀忙說道，“你先別激動。”
等賀念清稍稍平覆了一些，李志飛才繼續說道，“其實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狀況。”
“是嗎，還能有比這些更糟糕的？”賀念清苦笑了一下。
“現在商會的意思是，要你和盛羽堂斷絕一切關系。”
“斷絕一切關系？我們是夫妻啊，難道要我們離婚不成？”
賀念清現在在意識到，她自己一個人是多麽的孤苦無依。
“是，你們不僅要離婚，你還要離開潛州……”
李志飛的聲音越來越小，此時的自己仿佛就像一個無情地判官，宣判著一對經歷生死，摯愛著彼此的夫妻，將要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行進。
“對不起，這麽做真的不是我本意，是商會那些人要我這麽做的，我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。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，現在商會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，化肥廠也一樣，羽堂他就是我們的主心骨，他不在，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做，下一步該怎麽部署，整個廠裏現在都死氣沈沈的，而且最近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遲遲不能生產，拿不到滿意的薪水而辭職，再這樣下去，大家都要撐不住了。”
說完，李志飛將自己的臉埋在兩個手掌之中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。
“他們也讓我去勸盛羽堂，我到你家去了幾次，他很怕你知道這件事，會受不了，所以他一個人把所有都給扛下來了，這些天去家裏找他的不止我一個，還有其他的商會成員和廠裏的同僚們，他都是趁著你午睡的時候才會和我們見面，而且他也很明確的拒絕，表示不會和你分開。”
李志飛擡起頭，繼續說道。
許久，辦公室裏靜得有些嚇人，只有墻上的掛鐘指針還在滴滴答答地響著，原來時間並沒有靜止。
“好了，你要說的，我都已經知道了，你也可以回去了吧。”
賀念清終於站起身來說道。
她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波動，李志飛卻在心裏有些隱隱地擔憂。
“抱歉，我不是要勸你和盛羽堂真的分開，但如今你已然是在風口浪尖上了，倒不如離開潛州，出去避避風頭。”
“我知道了，你先回去吧，時候不早了，我也該回家了，不然羽堂他要擔心了。”
說罷，賀念清徑直走向門口。
李志飛自知多說無益，便道了聲再見，而後匆匆離開。
……
“大小姐，你還好吧？”
祝梓堯從後視鏡裏看到賀念清蒼白的臉色，有些擔憂地問道。
“我沒事，可能有些累了，回家吧。”
賀念清像是被抽走了渾身力氣，將頭靠在座椅靠背上閉目養神。
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，忽然覺得車子在猛然加速。
“怎麽了？”賀念清一下子驚醒過來，問道。
祝梓堯看了看後視鏡，說道，“後面有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一直在跟著我們，早上我送你來上班的時候就註意到了，當時不太確定以為自己是多疑了，剛才我在樓下等你的時候，又看到這輛車，就停在離公司不遠的巷子口，我車子已啟動，就跟上來了。我要把它給甩掉。”
“所以看樣子，你也應該早就知道永城那邊發生什麽了？”
賀念清擡眼看向後視鏡，兩個人的目光對視的那一刻，祝梓堯慌忙閃躲，他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他。
“你不說話我也知道答案了。為什麽連你也瞞著我，你到底是哪一頭的？”
“對不起，大小姐，我也是沒有辦法。”祝梓堯絲毫不敢分神，以最快的車速穿梭在街道，後面的吉普車還是跟得很緊。
賀念清喃喃自語道，“你們每個人好像都有迫不得己的理由，只有我一個人被你們蒙在鼓裏，卻還什麽都不能做不能說。”
“大小姐，我不是那個意思。”祝梓堯想要解釋，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“罷了，不要開那麽快了，那車上的人要是真想要做點什麽，就不會一直跟到現在了，肯定一早就動手了。估摸著是被派來監視我的，畢竟我現在可是他們的重點懷疑對象。”
“是。”祝梓堯降低了車速，後面的吉普車也跟著降低車速，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。
“我表哥現在在哪兒？”賀念清沈聲問道。
這些日子，賀念清用盡所有辦法都聯系不上他，很明顯，徐兆源是在故意躲著她。
“這個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祝梓堯，你知道你每次說謊的時候都結結巴巴的很明顯嗎？”
賀念清反問道，“你難道忘了當初我表哥是怎麽和你交代的，讓你留在我身邊保護我的嗎？”
“我沒忘。”
“很好，那就幫我聯系他，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。”
……
“太太，您回來啦。”
夏荷見賀念清從車上下來，急忙打開門，拿出拖鞋擺在她腳下。
“先生回來了嗎？”
她見客廳裏空無一人，便開口問道。
“剛剛來了客人，盛先生在書房會客呢。”
“我去樓上先休息一會兒，等他會客結束再開飯。”
說著，賀念清便擡腳朝樓上走去。
路過書房門口，她刻意放慢了腳步。
裏面傳來了盛羽堂的聲音，“我的太太她是為了和我在一起才從家裏逃出來的，整整兩年時間她都沒有再回家，又談何內外勾結呢，你們是可以懷疑，但是她是和我朝夕相處的愛人，任何人都沒有我更了解她，她是全心全意支持我的事業的，去年年底她還千方百計籌款為飛行大隊捐獻了一架飛機，難道她做的還不夠多嗎，還不足以證明她是不會背叛這個國家的嗎？”
“盛先生，你說的這些我們都了解了，但是你要知道，現在敵人滲透的有多厲害，他們的情報工作做的有多隱蔽，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和整個商會，甚至是整個潛州的安全考慮。本來根據相關部門的規定，盛太太是要被帶走接受審查的……”
“我是絕不會同意你們把她帶走的。誰不知道調查科的厲害，好好的一個人進去，把那些狠毒齷齪的手段都用上，只怕是她就沒命再出來了。”盛羽堂打斷了對方的話。
“你先別激動，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，你只要離了婚，和她斷絕關系，並且讓她離開潛州，就什麽事都沒有了。眼下戰事緊張，人心惶惶，商會急需有人出來主持大局，穩定局面，所以我們這邊不能沒有你。不過，話又說回來，幾位商界元老因為這件事情已經很不高興了，上次於老先生親自過來勸你，你都讓他碰了個軟釘子，這讓他很沒面子，要不是看在他和盛家這麽多年的關系的份兒上，只怕你早就被商會給除名了。不僅如此，你要還是不能認清形勢，與她劃清界限的話，只怕最後你也逃不脫幹系。”
“那就煩請你回去轉告於老先生和各位大佬，這婚我是絕不會離，我盛羽堂從不是那種為了前程而背信棄義之人，賀念清她是為了我才與父親決裂，如今賀五爺已經公開與她斷絕父女關系了，我不可能再棄她而去。如果這件事真的沒有回旋的餘地，那我將自請離開商會，哪怕是什麽都不要了，我也要與賀念清一起離開潛州。”
盛羽堂的語氣堅定而決絕，像是早已下定決心一般。
“盛羽堂啊盛羽堂，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糊塗，為了一個女人，你至於嗎？”
“她是一個女人，但她同時也是我的妻子，我的愛人，如果我沒有遇見當年的她，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我。”
賀念清輕輕後退，回了自己的房間，後面的談話內容是什麽，她已經不在意，她已經知道了盛羽堂的心意，這便足夠了。
盛羽堂將來客送上了車，回到書房時，卻見賀念清正坐在他的書桌前。
“我剛剛看你的車子停在院子裏，就知道是你回來了，怎麽在這兒，我們下去吃飯吧，一定餓了吧？”
“我還不餓，能坐下來陪我聊聊天嗎？”
“好。”
盛羽堂從旁邊拉了把椅子，在她身旁坐下，順勢拉過她的手，輕輕摩挲著。
“今天上班累不累？”
賀念清沒有回答，而是把手抽出來，拿起桌上的一張紙，舉到他面前，“盛羽堂，你這是什麽意思？”
盛羽堂一驚，是他自己大意了，才寫了一半的辭職信，沒有收好，就這麽晾在桌上。
“念清，你先把它給我，你聽我說。”
“嘶啦”一聲，賀念清將信紙撕成兩半。
“你幹什麽？”盛羽堂想要制止，已經來不及。
“為什麽要這麽做，我們不是說好的嗎，不管遇到什麽事情，都要共同分擔，你什麽都不跟我講，所有人都知道了，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，像個傻子一樣，盛羽堂，你不該這樣，你這麽做，我很傷心。”
“你怎麽會知道？”盛羽堂自認為隱瞞的很好，至少家裏的傭人一個都不知道，賀念清平時又接觸不到太多人。
“李志飛今天來找過我，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，他也是被逼無奈，你不要怪他。”
賀念清指了指桌上被撕成兩截的信紙，繼續說道，“為什麽要決定離開商會，連化肥廠也不要了？”
“他們要我二選一，我不能放棄你，所以只有選擇放棄事業。”
盛羽堂攥緊拳頭，他不敢去看賀念清的臉，害怕看到她對他失望的神情。
“是不是我離開，你就不用那麽痛苦的做出選擇了。”
在回來的路上，賀念清的心裏已經預想過很多次，以為自己能夠很灑脫的說出這句話，可真的當她說出口的時候，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和哽咽。
“我怎麽能讓你離開，這個時候，我不會讓你走的，你孤身一人，外面世道又那麽亂，你能去哪兒？”
盛羽堂緊緊地攥住賀念清的手，仿佛這一刻松開了，她就真的不在了。
“我已經在聯系我表哥了，他會幫我安排好一切的，至於去哪兒……我想大概會去到一個遠離戰火的地方吧，但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，也不要和我聯系，你只管好好地去做你想要做的事，早點把敵人打敗，這樣，你就可以早一天接我回家。”
以為自己不會傷心難過，安慰自己這一切都只是權宜之計，可賀念清還是在說出這些話時，流下了眼淚。
“好了，不哭了，別說這些傻話了，你哪兒也不去，就在家裏。”
盛羽堂心疼地將她攬在懷中，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，安撫道。
“盛羽堂，從我們認識開始，我就知道你有你的理想和事業，為了這些，我也做出過很多妥協和退讓，這麽多年，我也會累，我也會厭倦這樣的日子。這一次，換你遷就我吧，放手一次，就讓我走吧，你以前不是常說要我先去海外生活，你再去找我嗎，是我一直沒有答應，不想離開你，現在我答應你了。”
在回來的路上，賀念清便想好了該怎麽樣對他講。
盛羽堂沈默許久，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，現在的情況十分覆雜，賀念清只怕是不會那麽輕易就能走掉。
“真的要走嗎？”
盛羽堂收緊懷抱，聽她這樣講，像是已經下定了決心。
賀念清推開他的懷抱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，展開在桌上。
“這是我剛剛寫好的離婚協議，上面已經簽過字了，你也簽了吧，回頭再登個報，也就好像上面交差了。”
盛羽堂看都沒看，將那張紙撕得粉碎，“不可能，我做不到。”
賀念清雙手捧著他的臉，讓他轉過頭來看著自己。
“我知道，一直以來，不管做什麽，你都會寵著，依著我。這一次，或許是最後一次，請你答應我一次，放我走，好嗎？”
“不……太危險了，我不能讓你一個人。”盛羽堂搖了搖頭，又再次將她緊緊擁在懷裏。
賀念清看著他，一字一句地說道，“我不怕的，不管前面有什麽等著我，我都不怕，我可以保護好我自己，等你回來的。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做你想做的事，不用管我。難道你忘了嗎，我槍法很準的，也會些格鬥術，這些年我一直都在訓練，沒有荒廢。”
盛羽堂攥緊拳頭，他不敢去看賀念清的臉，她越是這樣勇敢堅強的樣子，越是讓他心疼，她本不該承受這些。
只因為，她選擇了和他在一起。
“我們只是暫時分開而已，以前不也經常這樣嗎，你一出差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不在家，這次換我不在家，換你在家等我，換你想我念我了。這次我也讓你嘗嘗等人的滋味。”
她說的很輕松，又好像很有道理，其實他們彼此心中都知曉，這次分別，相見可能會遙遙無期。
“不要不讓我知道你在哪好嗎？”
“不行的，那些人沒那麽好騙。”賀念清搖了搖頭，拒絕道。
“等到勝利的那一天，我就告訴你我在哪，然後你來接我回家，好嗎？”
“好。”
這一個字仿佛有千斤重，壓得盛羽堂快要喘不過氣來。
“對不起，是我太沒用了。”
“別這麽說，羽堂，別這麽說自己，你是我的英雄，不管任何時候，不管別人怎麽說你，你始終都是我心中的英雄……”
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裏，吻去她眼角止不住的淚水，他的唇吻過她的額頭，鼻尖，唇峰……像是要將她的輪廓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裏一般。
“答應我一件事好嗎？”盛羽堂道。
“你說。”
“不管去到哪裏，都要好好照顧自己，等我回來。”
“好，我答應你。那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？”
“什麽事？”
“別讓我等太久，保護好自己。”
“我答應你，不會太久的，我心裏可是惦記著，咱們倆還有任務沒完成呢。”
“什麽任務，我怎麽不記得了？”
“你忘了嗎，我們不是商量好了，等過上太平日子了，就要生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兒，漂亮可人，我每天把她捧在手心裏寵著。”
盛羽堂使盡渾身本事想要把賀念清逗笑，賀念清破涕為笑，卻又佯裝生氣，“誰答應過你了，一天到晚沒個正經。”
“那現在就算是答應了唄。”
盛羽堂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。
“今晚，能不能就讓我離開？”
賀念清止住了笑，問道。
盛羽堂內心無比糾結，不想放手，但理智告訴他，如果真的要讓她安全離開的話，還有許多事要去做。
“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？”
他喃喃自語著，不知道這句話該去問誰。
原本是打算他們兩個一起離開的，但眼下形勢變化太快，如果不趕快把賀念清送走，只怕到時候他們都走不掉了。
既然，她原本就不該承受這些，不該被卷入這紛爭的漩渦，那就不如讓她幹幹凈凈的離開。
盛羽堂在心裏這樣說服自己，漸漸松開了懷抱。
賀念清趁他的懷抱松開，便要起身離開，還未走到門口，卻再次被他從身後緊緊抱住。
“念清，別走，我求你，不要走，好不好？”
他後悔了，才剛剛做好的心理建設，在她轉身離開的一剎那，瞬間崩塌。
她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，房間裏只剩下她的哽咽聲。
“念清，我不能沒有你，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，我沒有讓你過上幾天安穩日子，你不是在為我提心吊膽，就是陪我顛沛流離，總歸是我欠你的，可能這輩子都還不完了。”
他的頭埋在她的頸間，聲音嗚咽。
“下輩子吧，下輩子你等我……”
“別說了，又在胡說八道了，誰要你下輩子還了，我就要你這輩子還給我，我要你好好地活著回來，還給我。”
賀念清轉過身去，與他面對面，深深地望向他，千言萬語說不盡，只能化作一個眼神，久久地刻在彼此的記憶深處。
盛羽堂還想做最後的努力，不想她就這樣離開，這樣的告別太匆忙，他好像還有許多話沒對她說。
收緊懷抱，心如刀割，他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可以挽留她的話。
“對不起，念清，對不起。和我在一起的這麽多年，讓了受了那麽多委屈。”
賀念清笑了笑，只能反過來安慰他，“不用自責，我也不怪你。這怎麽能叫委屈？都說了只是暫時分別一段時間而已，我們總會再見的，不是麽？”
“對。”
其實，他們都知道，再見對於他們來講，恐怕已經是一件萬分奢侈的事情了。
如果真的會有再見那一天，大概是來世了吧。
……
“就送到這兒吧，等你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完，就來找我。”
賀念清在院門口停住腳步，望著他的臉，只想再多看一眼，將他的模樣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底。
“當真什麽都不帶走？”
盛羽堂見她只帶走了簡簡單單的一個行李箱。
“帶了，帶了最重要的一件。有它在，就像你還在我身邊一樣。”
賀念清將手指向自己的頸間，那是他送的黑珍珠項鏈。
“那你也留點念想給我好嗎？”
說著，盛羽堂從她的鬢間摘下那只珍珠發卡。
“走吧，天黑了，車子記得開慢點。”
他把鬢邊的碎發別在她的耳後，就像在平常不過的一次分別一樣，看起來稀松平常，聽起來漫不經心。
只有他自己才知道，此刻在怎樣壓抑心底的情緒。
就是這樣一句在平常不過的告別，賀念清卻覺得，自己的心快要碎了。
縱使有萬般不舍，最終他還是放手，讓她離開。
“好。”
最後在他唇邊輕輕印下一吻，賀念清轉身上車，不敢再看他一眼。
盛羽堂站在門口，望著車子消失在巷子口，卻依舊站在門口，遲遲不肯離開。
巷子裏的燈不知道什麽時候滅了，周遭黑洞洞的，像是他的心，塌陷了一塊，形成了無底的深淵，讓他一直下墜，下墜……
他從未像此刻一樣，感嘆命運的不公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，明明一生的時間有那麽長，他卻不能陪她一起走完。
他們的故事明明才剛剛開始啊，為什麽就要這樣匆匆結束？
一想到，他明明答應了她許多事，卻還沒有去做，盛羽堂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，原來真正的心痛，是這樣的感覺。
直到那只珍珠發卡上屬於她的體溫漸漸散去，他才轉身上樓。
賀念清的離開，仿佛一下子抽走了他的所有力氣，帶走了他的靈魂，如今的盛羽堂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，他躺在床上，雙眼無神地盯著屋頂的吊燈，直到眼睛幹澀酸脹，才緩緩地閉了起來。
拳頭收緊，手心裏那只發卡刺痛掌心，仿佛在告訴他，原來他還活著，還會痛。
門外的腳步聲漸近，可他卻連眼皮都不想擡一下，不是賀念清，他誰都不想見。
“羽堂……”
盛羽堂晃晃睜開眼睛，站起身來，對著來人就是一拳。
李志飛一臉錯愕，被打的後退了幾步，撞到墻上。
“你來幹什麽，誰讓你去找她的？”
盛羽堂紅著眼睛，揪起他的衣領，質問道，“她沒了爸爸，又沒了家，她一個人能去哪兒？”
“對不起，羽堂。”李志飛見狀也紅了眼眶，“是賀念清托人找到我，說她已經離開，讓我來看看你，她不放心今晚你一個人。”
“你打我吧，如果心裏能好受的話，你打我，罵我，都可以。”
盛羽堂反而松開手，苦笑道，“打你，罵你？有什麽用，念清就能回來了嗎？”
“你走吧，不用來看我，我沒你想得那麽脆弱，明日一早我就會重回廠裏的。”
“羽堂，要不你還是多休息幾天吧，你現在的狀態不能勉強啊。”
李志飛擔心盛羽堂的狀態硬撐下去身體會吃不消。
“你放心，明日等我回到廠裏，我還是原來那個盛羽堂。現在是屬於我的私人時間，還不允許我有點情緒嗎？”
盛羽堂反問道。
李志飛默默地退出了房間，此刻的他內心無比懊悔，他是不是真的做錯了，賀念清對他那麽好，把他當親人一樣對待，可他卻親手拆散了他們，讓賀念清一個人流離失所，漂泊在外。
等房間裏重新恢覆平靜，盛羽堂才起身撥通了電話。
賀念清雖然是暫時離開了家裏，但是要想她能夠順利離開潛州，他還有許多事要去做。
……
深夜，賀念清離開後的家裏，變得異常冷清，可此刻的書房裏，氣氛卻十分緊張。
“盛先生，聽說你太太已經從家裏離開了？你還好嗎？”
盛羽堂擡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吳義同，冷聲道，“收起你這副假惺惺的面孔吧，做給誰看。你們不是一直在派人監視她嗎，還用聽說？只怕是親眼看到的吧。”
“盛先生，你這樣又是何必呢？”
吳義同笑了笑，“既然你已經想通了，答應了我們的條件，那我也要是提醒你，我們之間的約定，我們會做到的，而你該做的，也要做到。”
“不用你提醒，我要親眼看著她登船，船順利開走，我才會把化肥廠移交給你們，到時候可別忘了，讓中村會長一起過來見證。”
……
三天後
賀念清將手中的報紙小心翼翼地收到手袋裏，今日是她要離開潛州的日子，這幾日她還能在報紙上看到關於盛羽堂的消息，等真的離開了，是不是他們彼此就真的音信全無了？
站在輪船的甲板上，她向下望去，碼頭上擠滿了前來送行的人群，可卻沒有一聲“再見”是說給她聽的。
汽笛聲響起，賀念清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兩年的城市，從初來乍到的不適應，到現在才剛剛有點入鄉隨俗的感覺，可卻又不得不離開。
她在這裏留下了許多美好的時光，卻也經歷了太多悲歡離合，在這裏，她與父親斷絕關系，也是在這裏，她沒有了家，即將獨自漂泊。
或許，這輩子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吧。
最後再看一眼，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城市，不遠處一根燈柱後似乎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賀念清心頭一緊，定睛一看，風吹起那人的衣角，分明是一件藏青色的長袍。
他平日裏一貫是西裝革履，從未穿過長袍馬褂。
怎麽會是他呢？
賀念清心裏很不是滋味，總歸還是帶了些許的期待，想看到他來送別，但同時又擔心他盲目過來，會危及自身安全。
可盛羽堂，你現在又在哪裏呢？
輪船漸行漸遠，直到碼頭上的燈塔消失不見，賀念清才回過神來，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睛。
而此時，燈柱後的盛羽堂才敢從柱子後走出來，默默地說了句，“念清，等我。”
就在昨天，思量再三，盛羽堂還是決定要去碼頭送她。
如果這一次不去送她，那下一次見面，又不知將會是何年何月。
可如今他仍在被監視之下，這件事終究還是要秘密進行。
盛羽堂特意找來一件長衫穿在身上，再戴上一頂寬檐禮帽，想必也不會有人註意到他，畢竟他從未有過如此裝束。
碼頭上的來送行的人比想象中要多，盛羽堂又不敢去人太多的地方，只能躲在一根不起眼的燈柱後面，視線一遍又一遍地掃過人群，卻仍未找到賀念清的身影。
汽笛拉響，眼看著船就要起錨，盛羽堂終於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人兒。
她站在甲板上，似乎也在尋找著什麽。
一陣清風吹起她的裙角，顯得她的身形更加單薄。
盛羽堂一陣心痛，自己的腳就像不受控制一般，向前跨出一步，可下一秒，理智又將他拉回。
他就只能這麽靜靜地看著她，目送她的身影遠去，直到那艘船化作江中的一個小圓點，他才默默轉身離開。
此時的碼頭，人群早已散去，他離去的身影顯得越發孤寂。
念清，請原諒我不能與你面對面告別。
因為我沒辦法對你說出那一句，“再見”。
我說過，答應過你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，但這一次，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再見了。
當晚，賀念清在搖搖晃晃的船艙裏進入夢鄉，她不知道的是，就在此時，江邊升起滾滾濃煙，遮天蔽日，火光映紅了半邊天，悲情而又壯烈。
大火整整燒了一晚，直到那間剛剛完工的化肥廠化為了灰燼。
沒有人知道，那一晚是誰劃開了一根火柴，親手將所有的前塵往事化為烏有，只願那份情意隨流雲飄走，在她身邊長長久久……
正文完 2023.7.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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